解「迎」

一. 「迎」本意

「說文解字」段注: 逢,遇。
象形文解字: 卬,仰視之意,迎面上前接待,以示敬重和熱情。

章句,訓詁,本是解經的方法,按史書以春秋為祖,歷代史書文法皆有變化,因而注解者常常必需依照解經之方法解釋史句中某些字的古意,原意。

二. 「四史」之「迎」意

「迎」字之意,在史記,漢書,也即三國志撰述年代以前的史書筆法,皆「迎」之本意。即「迎接」。即便春秋三傳,禮記甚至孫子兵法,亦以此本意為當然字義,本意為此,並非儒家五經所獨創。

故,「四史」上承古意書寫,理所當然。唯史書為敘述不同事件之便,「四史」內「迎」字逐漸成為文飾投降之意。道理很簡單,以迎接敵人之方式投降,或率眾而降,或開城而降,皆「迎接敵人而降」之意。

直至「四史」最後書寫之「後漢書」,「迎」字依然:
(馮)異等即開門奉牛酒迎(劉秀)。 「後漢書-馮異傳」

甚至於「南齊書」亦然:
(蕭) 景先至鎮,屯軍城北,百姓乃安,牛酒來迎 。    「南齊書-蕭景先傳」

故而「三國志」以「迎」為「迎接」之本意,在投降故事之處文飾「迎降」,其意甚明。
1. (關)羽以責(糜)芳,(糜)芳內畏懼,(孫)權聞而誘之,(糜)芳潛相和。及(呂)蒙攻之,乃以牛酒出降    「三國志-裴注吳錄」。
(於是權陰誘芳、仁,芳、仁使人迎權)

2. 會權得曹公欲東之問,與諸將議,皆勸權迎之,而肅獨不言。  「三國志-魯肅傳」。

三. 「迎」非「迎合」

有論者以為,「迎」字在某些地方,需作「迎合」解。如上述之「魯肅傳」以及以下之「劉封傳」

初,劉璋遣扶風孟達副法正,各將兵二千人,使迎先主,先主因令達并領其衆,留屯江陵 。      「三國志-劉封傳」

然而,遍查四史,皆未有「迎」字能做「迎合」解。故而不妨迂迴訓詁「迎合」二字,或其近意「逢迎」是否在四史有其蹤跡。

「迎合」二字最早出現在「南齊書」,然其意非「逢迎」:
申司州志節堅明,分見迎合,總勒偏率,殿我而進

或於「資治通鑑」晉愍帝建興四年 ,316年
靳準復說粲曰:「….輕薄小人不能無迎合太弟之意為之謀者….」
以「迎合」為奉承之意,大多見於「唐書」。

另,「逢迎」之原意,也非曲義奉承之意,早見於「漢書」。
康居太子保蘇匿率衆萬餘人欲降,(段)會宗奏狀,漢遣衞司馬逢迎。師古曰:「迎之於道,隨 所到而逢之,故曰逢迎也。」  ——「漢書-陳湯傳」
按師古之意,「逢迎」原來亦僅為「迎接」,依此故事,乃西域諸國率眾歸降,漢廷遣使迎接耳。

或許,「漢書」此段乃「逢迎」此後意義漸變為奉承之濫觴。
「明史」乃「逢迎」為「奉承」之意最明顯之史書。

而在「三國志」,則仍為「漢書」本意:
丞相(諸葛)亮南征還,羣寮於數十里逢迎 。…..「三國志-費禕傳」
總帥南征而返,群寮無需奉承也。

四. 「迎先主」

「三國志」有「迎先主」之處有六:

1. 時別駕張松建議,宜迎先主,使伐張魯       ( 黃權傳 )

2. (陶)謙病篤,謂別駕麋笁曰:「非劉備不能安此州也。」謙死 ,笁率州人迎先主,先主未敢當。(先主傳)

3. 初,劉璋遣扶風孟達副法正,各將兵二千人,使迎先主,先主因令達并領其衆,留屯江陵 。 (劉封傳)

4. 後因璋聞曹公欲遣將征張魯之有懼心也,松遂說璋宜迎先主,使之討魯,復令正銜命。(法正傳)

5. (陶)謙卒,笁奉謙遺命,迎先主於小沛 (麋笁傳)

6. 建安十六年,益州牧劉璋遣法正迎先主,使擊張魯。(諸葛亮傳)

以上六處不過只陳二事,
ㄧ. 陶謙遺命糜竺迎接先主
二. 劉璋遣使法正迎接先主

若言之鑿鑿曰以上六處只有「劉封傳」之「迎」與眾不同,需有嚴密之文字訓詁方能證成,而非依照破碎之史料推理以為他解之憑據。「迎先主」不過六處,「三國志」之「迎」含裴注至少五十五處之「迎」,皆不為「迎合」,何以獨獨「劉封傳」非得「迎合」不可?

五. 字意大於推理

史學方法雖避不開推理,將破碎史料黏合為ㄧ因果一致之史實,乃治史之目的,然推理不得重於文字之意,也乃史學方法之基礎認知。史家可以曲解史料,可以編造史實,可以隱惡揚善,可以為尊者諱,可維護當權者,可醜化失敗者,但極難改變自己的敘述筆法,以及約定俗成之字意,故而寧可相信「字意」,如「推理」與「字意」有所衝突,須以「字意」為重。

辭典解「迎」,以「孔子家語」為「迎合」之例證,便有可議之空間。

則民嚴而不迎。――《孔子家語·入官》。注:“奉也。”

1.原文: 以明王之功,不因其情,則民嚴而不迎。 此注為「奉」,然非「奉承」之意,君王凸顯自己的功業,而不順民情,則民眾表面尊敬而心不服從,此為正解。

按象形文解字: 卬,仰視之意,迎面上前接待,以示敬重和熱情。
「孔子家語」此段之「迎」,與原意頗為符合,似無必要非得以「迎合」解之。孔子之精神,君王有順應民心之責任,民眾則無奉承君王之義務。

2. 「孔子家語」本身即俱有許多爭議,從成書年代到作者,學界尚未有統一之說法。另,此段「入官」,與「大戴禮-子張問入官」大同小異,何書年代較早,尚待考證。若兩書皆為戰國時代資料編撰於漢代之作品,則「迎」字不應為「迎合」之意。

總而言之,辭典所引,不能照單全收,即便詮釋無誤,也得訓得旁證,以確定「迎」字在先秦兩漢確實有「迎合,逢迎,奉承」之意。

六. 錯置與錯意

訓詁方法用於檢視史料,則史家錯置史料之機率,大於改變字意之機率,簡言之,執筆之人,容或寫錯字,卻不容易「用」錯字。寫作習慣之養成並非一朝一夕,寫錯字乃常態,表錯意則不太可能。因此之故,無論以傳統史學方法或現代史學方法,均不能違背此一原則。哲學於現代之所以轉向語言學,只因人之思想皆文本而已。

如傅柯所言,文本之外無他。

僅以「史料」等同於「史學」者,斷不能回避訓詁之法。

後記: 文言文真好用。白話文修辭修到煩死了。

雁默   2014 .7 .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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